嘉祥居,殷夫人坐在床前,看著兒子昏迷的蒼白的臉,就恨不得趙明坤那混賬東西現在就去死一死。
現在死真的什麼都不耽誤,桓熙反正還沒做官,不用丁憂,最多三年不能生孩子,那也不打緊,三年後桓熙才十九,念安二十一,正是能生的時候。
她不是五房,死了個男人怨天怨地的,她現在巴不得當寡婦呢。反正他這個爹活著對桓熙來說也等於死了。還不如死了呢,死人至少不會踹人。
可惜那混賬身子好得很,一時半會兒且死不了呢。
殷夫人失望地輕嘆一口氣,忽然發現趙桓熙不安地在枕上輾轉了下,長睫顫了幾顫,醒了。
他一醒神,便一副驚到的模樣,猛地坐起來左右一看,不見徐念安,急問:「冬姐姐呢?」
殷夫人:「……冬姐姐?」
趙桓熙一愣,臉微紅,一邊掀被下床一邊道:「念安哪裡去了?」
殷夫人按住他,道:「她在慎徽院,已請大夫瞧過了,沒有大礙。蘇媽媽在那兒看著她呢,你好好躺著吧。」
「她替我挨了父親一腳,怎會沒事呢?我要去瞧她。」趙桓熙很快套好了鞋子,殷夫人攔不住他,忙叫芊荷拿外袍來與他穿上。
母子兩人急急來到慎徽院,蘇媽媽正在床前與徐念安說話,見趙桓熙衝過來了,便讓了開去。
「念安,你怎麼樣了?」當著旁人的面,趙桓熙不好意思叫她冬姐姐,見她坐在床上,內心稍安。
徐念安先向殷夫人見了禮,這才答他:「我沒事,只是青了塊皮肉而已,方才母親也使人用藥油替我揉過了,都不大疼了。你呢?」
趙桓熙道:「我也沒事。」不過就嗆了幾口水,昏迷之前已是吐盡了,睡了一覺起來,鼻腔也不疼了,也不犯噁心了。
「雖說無大礙,但畢竟受了驚嚇,安神去邪的葯還是要喝幾碗的。念安,這一個月你便好生將養,早上不必來問安了,反正隔壁那兩房要禁足一個月,也不用來問安。」殷夫人道。
徐念安知道這是殷夫人在心疼她,就沒拒她的好意,低聲應了。
殷夫人使人去膳房拿她一早吩咐下去燉的葯膳過來給兩人吃,又吩咐慎徽院里伺候的丫鬟警醒著些,然後帶著蘇媽媽走了。
出了慎徽院,殷夫人想起兒子兒媳方才互道無恙的模樣,又心疼又不忿,對蘇媽媽道:「雖說後頭那一腳是替熙哥挨的,但前頭那一巴掌可是實實打的。公公打兒媳,真是天下奇聞,這還是公侯人家呢,說出去誰能相信?」
說到此處,她腳步一頓,看著蘇媽媽認真道:「我也是急糊塗了,此事絕不能傳出去,丟不起這個人!你馬上吩咐下去,叫下頭人把嘴都閉緊了,膽敢外傳一個字,打死勿論!」
此時再說不能外傳,卻已是晚了,全府上下都知道了。
但知道歸知道,卻也沒人顧得上嘲笑長房,這場鬧劇里所透露出來的信息,在某些人看來,遠比表面看到的要多得多。
用過晚飯後,五太太金氏便去了四房的院子,在院門口撞著四太太柳氏,四太太笑道:「我正想去找你呢,你倒來了。」
兩人去了四太太房裡,屏退丫鬟,說起悄悄話來。
「一腳踹走了杜姨娘,趙桓朝與趙桓陽兩房被老爺子勒令禁足一個月。最關鍵的是,老爺子是以不孝不悌的名義禁足這兩房的,這要是傳出去,兩人的仕途都要受影響。老爺子這次偏幫得太明顯了。」四太太悄聲道。
五太太嘆氣:「誰說不是呢?只是不知老爺子此舉,到底是偏疼趙桓熙,還是徐氏。」
四太太明白她心中所想,若是偏疼趙桓熙,那這爵位,五房就別想了,畢竟趙桓熙還佔著嫡長孫的便利呢。
「那必然是為了徐氏,這可是老爺子的故交之女,且是他做主娶進來的,他豈能眼睜睜看著她受欺負而不管?所以不管是那次老太太罰抄《女誡》,還是這次,他都是在為徐氏出頭。趙桓熙還是那副爛泥扶不上牆的模樣,老爺子以前忽視他,現在又豈會突然偏疼他。」她道。
「趙桓熙也未必一直這樣沒長進下去,聽說,老爺子已經去打點關係,讓他重回國子監上學了。」五太太憂心地說。
「那也是徐氏在老爺子面前慫恿的。現在大太太掌著家,徐氏又得老爺子青眼,上頭沒人管著,長房這對婆媳可是要抖起來了。按我說,就該去把老太太從佛堂里請出來。五爺沒了的頭兩年,老爺子或許還覺著虧欠老太太,時時關照著五房,可這快十年過去了,我看著老爺子心裡那點歉疚差不多也消磨光了,不然上次不會為了徐氏把老太太院里的人也罰了。老太太再呆在佛堂不出來,平白便宜了大太太在家裡作威作福。」四太太道。
五太太點頭道:「我也是這麼想的。只是當初是老太太執意要進佛堂的,如今要勸她出來,總要有個由頭,不然不是叫人說嘴么。」
四太太眼珠子咕嚕嚕轉了兩圈,道:「嫻姐兒今年冬天不是要出閣嗎?你便適時地裝個病,大太太要理家,顧不過來,老太太這個當祖母的出來幫把手不是理所應當?」
五太太眼睛一亮,拊掌道:「對啊,還是你有法子。我就知道,來找你准沒錯。」
四太太笑道:「咱們妯娌兩個何分你我呢?對了,我彤姐兒的事,你尋摸得怎麼樣了?」
五太太按著她的手道:「我正要與你說呢,既受了你的托,我自是要將事情放在心上的。這陣子,我將有交情的家裡有適齡子侄的人家都摸了一遍,不是本人不上進,便是家裡婆母難伺候,抑或祖母偏心,父親兄弟事多的,總沒有那麼如願。後來尋摸到我一個出了五服的表姑那兒,得知她有個女兒,也就是我表妹,她膝下有一子,今年十九,正當齡。
「我這表妹夫姓何,時任通政使司經歷,官職雖是低了些,但我這個表侄委實出息啊,長得那叫一表人才,也早早地過了童試,如今在蒼瀾書院讀書,準備兩年後的大比呢。我表妹原準備待他考中了再考慮說親之事,我將意思一透過去,她馬上就答應了,說待蒼瀾書院放旬假,可來相看。」
四太太一聽說這兒郎在趙桓旭都進不去的蒼瀾書院讀書,心中當時便願意了,執著五太太的手道:「這可真是多謝你了。」
五太太笑道:「妯娌間相互幫忙而已,何須客套?」
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,五太太告辭離開,四太太送她到院門口,還低聲在她耳邊嘀咕:「那趙桓熙去國子監讀書一事,你也不用放在心上,就他那樣的,要趕上旭哥兒,且遠著呢。況且說不準這次又同上次一樣,沒念兩天書就被人給欺負回來了……」
正說著呢,冷不防眼角餘光掃到一條人影靠近,四太太嚇了一跳,擡眼一看,見是趙桓榮穿著短褂提著棍子從外頭回來,斥道:「大晚上的亂走什麼?還不速速回屋去!」
趙桓榮一聲不吭從兩人身邊走過,進了院子。
五太太瞧著他的背影,對四太太道:「他也老大不小了吧,你怎的還沒給他安排個親事?雖是個庶子,若做得太過難免要被人說嘴。」
四太太嫌棄道:「給他說過兩個了,他自己時運不濟,頭一個剛說好,沒等到大婚那姑娘染病死了。第二個跟人私奔,被家裡抓回去沉了塘,對外也只說是病死了。連死兩個未婚妻,可不就得背個克妻的名頭在身上?他又是個庶子,自己沒出息,且難找著呢。不管他,先替我的彤姐兒找個妥當的婆家是正經。」
慎徽院,小夫妻兩個下午遭了那番罪,也沒心情做旁的,吃過葯膳洗漱一番便上了床。
睡一時半會兒是睡不著的,兩人便聊起了天。
「冬姐姐,下次若還遇上這種事,你千萬別再替我擋了。看著你受傷,我心裡比我自己挨打還難受。」趙桓熙側著身子看著徐念安道。
「我那是從小到大護著弟妹護慣了,情急之下習慣使然而已,你別放在心上。」徐念安道。
趙桓熙垂下眼睫,翻個身仰天躺著,看著帳頂不說話。
徐念安原本不知道趙明坤是那樣一個暴虐蠻橫的性格,如今領教了,還挺同情趙桓熙的。母親只知溺愛,父親只知打罵,有這樣一雙父母,也怪不得他性格如此了。
「你別懷疑自己,你是好的,是你父親不對。」沉默了片刻之後,徐念安開口道。
趙桓熙僵了僵,猛然扭頭看向她。
「雖說老子打兒子,天經地義。可再天經地義,也沒有無緣無故打罵的。祖父罰隔壁兩房禁足,也是因為你父親做錯了。我們想的都是一樣的。」徐念安輕聲道。
趙桓熙背過身去,拿被角捂著臉,抽噎起來。
徐念安沒打擾他。
一刻之後,他漸漸安靜下來,啞著嗓音道:「我不知道為什麼,從我記事起他就不喜歡我。他會帶著我的庶兄玩,教他們功課,對其他房的堂兄堂弟們也很和藹,獨獨對我,哪怕我稍稍靠近他,他都會趕我離開。我問我娘,我娘只會摟著我哭著罵他沒良心,從來也沒有一個答案。
「小時候我跟趙桓旭玩得好,就是因為他父親跟著祖父常年在遼東練兵打仗,我和他都是沒父親疼的。後來五叔父死了,連他都開始疏遠我,針對我,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做錯了什麼。滿府里除了我娘和我四個姐姐,就沒一個與我好的。
「我娘總是說他們不好,但在我娘口中,我也是不好的。他們不好,他們彼此間還能要好,而我呢?沒有人與我好。所以說到底,還是我比他們所有人都更不好吧。」
他翻過身來,玉白的額角貼著幾縷揉亂的細發,睫毛濕成一簇一簇的,眼眶微紅雙眸水潤地看著徐念安,道:「冬姐姐,你是第一個說我好,是他們不好的人。這是你的真心話,還是,只是為了安慰我?」